小众傅菲身体的玫瑰

时间:2018/9/12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身体的玫瑰

傅菲

伤口

你知道的。一个人,拥有伤口,是注定的。大部分伤口会愈合,在创口处,有的消失得不曾发生一般,有的会留下疤痕。但有些伤口会继续开裂,或者表面上愈合,到了若干年后,因某一次际遇,伤口溃烂得更厉害。伤口,是上帝躲在幕帘后的脸——把言说的和不可言说的,都蕴藏在充血的细胞里。你的经历会是一种伤口。恨是一种伤口,爱是另一种伤口。你是我的伤口,也是注定的。

伤口是指受伤破裂的地方。多指人或其他动物的皮肤、肌肉、黏膜等而言。这是生理伤口的注解。活着的人,谁敢说他(她)没有伤口呢?

把伤口展露出来,很容易取得他人的同情心。这是乞丐惯用的伎俩。在八角塘菜市场,每天都可以遇见这样的乞丐。在路口,一个人坐在地上,露出一只脚,脚上长满脓疮,皮肤已经病变成黑色。手上举着一个铁皮罐,鸡啄米一样点头。铁皮罐里是一些零钞,也现一张十元的票票。有一个拿话筒唱歌的截肢人,几乎每天都在卖鱼的小巷里,讨钱。他坐在一个滑轮的木板上,身上背一个小音箱,他的头型和黄鳝头差不多。他把音箱调到最大的音量,嘶声力竭地唱歌。可他唱的歌与他乞讨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他唱《北京的金山上》、《纤夫的爱》、《老鼠爱大米》。也唱《再回首》、《甜蜜蜜》。在我家楼下,有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晚上七点后,有一个白发的六十多岁老汉,跪在一张破布上。他的边上有一张小草席,席子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女孩闭着眼睛,穿红底白花的棉袄。棉袄缝了一块白布,白布上写着:我叫……,父亲死于肝癌,母亲死于肺癌,和爷爷相依为命,家住皂头,奶奶也得了癌症,无钱医治,请路人行行好。一个晚上,老汉跪两个多小时,跪了四年多。席子上躺的小孩,每年都不同。有一年的夏天,步行街的铜像下,隔三差五地跪着“怀孕”的妇女,戴眼镜,穿整洁的裙子,垂着头,赤裸的手臂有瘀伤,塑料罐压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乡村女教师,遭家暴,两天没吃,请路人给十元吃馒头。前不久,我办公室来了一个弱视的人,四十来岁,撑一条竹杖,在我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摸处一根烟,吸起来。我说,你找哪位。我发了一根烟给他。他把烟夹在耳上,说,找你呀,给我五百块钱。我说,你说一个理由。他翻起眼,全是眼白。他把衣服拉起来,说,你看到没有,这是一条刀疤,还缝着线呢,胃切除开的刀。我笑了起来,你胃切除,和我给五百钱有联系吗?他自己倒水沏茶,说,我从小死了父亲,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前年死了,被车撞死的,天啦,哥哥死了,我怎么活呀。他呜呜哭了起来。我说,你可以找民政部门解决你生计问题,我没能力解决。他把夹在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放进口袋里,把我桌上的烟抽出来,点上,说,现在是和谐社会,到处都讲和谐,你就不听从号召讲和谐吗。我说,你走吧,我在办公。他又呜呜呜哭起来。我给他了五十块钱,说,你走吧,算是你来回路费。他拿起钱,问:一中怎么走?他用手摸摸刀疤,拿起竹杖,把装了钱的口袋,摁了摁,吸着烟,叨念着:去了一中,下午去二中。

医学上,一般把伤口分类为清洁伤口,清洁污染伤口,污染伤口,感染伤口。处理伤口的原则为止血和包扎。伤口处理时,一定要用碘酒或红汞消毒,把伤口里脏东西清洁干净。小伤口,保持适度的流血,因为流血可以清洗伤口,并自动止血,会自己愈合。止血困难,使用绷带,帮助没有闭合的伤口复原。为防止伤口感染,用绷带或胶布包扎伤口,必须每天更换纱布,并保持干燥、清洁。如果伤口过深,还要缝合。伤口愈合时,会形成血痂,尽可能地保护好血痂,以此防止脏物污染伤口。锌有利于表皮细胞的分裂生长,加快新生肉芽组织的形成,有利于感染的预防控制。吃豆类、深海鱼、牛肉、猪肝、猪肾、核桃、花生等含锌较高的食品,既促进伤口愈合也不会有任何的副作用。

对于伤口,我们需要引起足够的重视,消毒和防止感染,不但要处理正确,而且还要处理迅速。伤口感染会引起化脓感染,引发全身感染,甚至并发气性坏疽、破伤风等恶性疾病,可能因此而截肢,危及生命。污染伤口和感染伤口,及时请医生处理,以免伤口严重加剧,及时控制和愈合。有些传染病也是通过伤口进入血液传染,致人于死地。如狂犬病。我的一个邻居,叫燕燕,家里爱养猫。在她十四岁那年夏天,给猫洗澡时,被猫抓伤,在手腕上划了一条血痕。隔了一个星期,燕燕出现低热、头疼、恶心、疲倦,过了四天,被抓伤的手腕又痛又痒,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的感觉。医生看了伤口,对她父亲说,带回家吧,把她关在一个房间里。父亲是个小学教员,当场抱头蹲在地上恸哭。燕燕怕风、怕光、怕声音,看见水嘶声裂肺地哭闹,用手抓脸,把整个指甲抠进去。燕燕被关在厢房里,家人不敢接近她。她用头撞门,咚咚咚。她父亲站在窗口上看她,她用手插喉咙,好像喉头被绳子捆死似的,必须用手插进去,把绳结解开。她手上全是鲜血,大汗淋漓。过了三天,房间里没了声音。她父亲开门进去,只见燕燕躺在地上,一条莲花裙被撕烂,手腕和喉部抠出一个个肉坑,指甲里全是肉泥。她父亲把她抱到草席上,她像一条在热锅上滚了几滚的泥鳅,再也没力了,眼睛也睁不开,气若游丝,心脏渐渐没了跳动——因喉部痉挛窒息而死。一个四十出头的父亲,坐在草席边上,不停地用手抽自己的脸,啪,啪,啪,啪,左右抽,来回抽,抽到嘴巴流血丝,一丝丝,垂下来,湿透胸前浅灰色的汗衫。

狂犬病死亡人数仅次于艾滋病、结核病,列于我国传染病死亡人数的第三位,潜伏期最短三天最长十九年,一旦发病,死亡率是百分百,没有人可以逃脱它的魔掌。在被猫狗抓伤时,及时挤出伤口处血液,促使含病毒的血液流出,用大量肥皂水、盐水或清水彻底冲洗伤口半小时以上,再用碘酒、酒精冲洗伤口,在二十四小时内去疾控中心注射疫苗,能预防狂犬病的发生。另一种可怕的伤口,是带锈迹的铁器刺入肌肉,而引起破伤风。这是一般的理解。感染破伤风杆菌引起的传染病,这是破伤风的定义。开放性骨折、烧伤、手术消毒不严的粘膜破损、林刺或锈钉刺伤刺伤都有可能引起破伤风。村里有一个放鸭的糟老五,在河里放养了两百多只鸭子,早上,用一根长竹稍把鸭子赶往河里,傍晚,又把鸭子赶回鸭圈。糟老五已经十六岁。一天,他和放牛的余奇八隔河玩打水漂,看谁的水漂打得远,石子在水面跳跃的次数多。余奇八腕力大,其中的一个石子越过河面,打在糟老五的膝盖上。石子只有碗底大,上下平面,有一个斜尖角。尖角刺入膝盖的肌肉内组织,伤口窄小而深,没流血,看起来是一个孔洞。第二天晚上,他早早睡了,有轻微低烧。翌日,他妈妈叫他吃饭,见他满脸苦笑,口唇缩拢。糟老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妈妈说,你怎么这样怪里怪气的,感冒发烧吃两天的姜蒜汤就没事了。到了晚上,糟老五大量出汗,衣服不要半小时湿透。他妈妈害怕了,医院。糟老五脸部肌肉僵硬,四肢僵硬,牙关紧闭,急促呼吸,喉部肌肉痉挛。村里没人看过这样的病人,有几个迷信的人说,肯定被鬼神抓去了,失了魂,要请道师来唤魂。糟老五是多强健的一个人呀,上山摘油茶,可以挑一担油茶壳下山,怎么可能一下子这样呢?医院,医生详细询问了病情,说,是破伤风。做了体检,医生拿着诊断书,说,已经有了尿毒症,医治的希望很渺茫。在医院呆了八天,糟老五被拉回了家,身体有些变形,暴瘦。每次他妈妈谈起糟老五,都痛心疾首,说,老五死得我不敢睁开眼看,他跪在床上,上身往后弯,拼命往后弯,把腰都快弯断了,绷紧了身子,一张硬弓一样,喉结那儿,扭动,呼一口气都那么难受。“谁会想到,一个小石子打在猫咪盖上,要人命呢?”她喃喃自语。

身上,我留有两个伤疤。一个是右小腿前面中间,伤疤铜钱一般大,是十一岁时,生毒疮化脓所致。那时没钱看病,祖父用他挖的蛤蟆草嚼烂,敷在疮口,敷了一个夏天,毒疮消失了,表皮组织再也复原不了。另一个在左手小指关节处,十三岁上山砍柴时,一刀下去,剁在手指上,带我去砍柴的邻居把烟盒里的黄烟丝,捏了一小撮包扎在刀口止血。我受过最严重的伤,是脚伤。八岁那年,和我二哥世华(奶妈儿子)去太平山砍柴,我穿一双没有鞋头的皮凉鞋,下山时,踩在一窝泉水里,鞋子打滑,脚漏出鞋头,一根苦竹茬扎入脚心。二哥大我三岁,背我回家,血流得他裤子红红的一片。我完全忘记了扎入脚心的痛,只记得二哥背着我,上一个坡下一个坡,背一段路歇息一下,四里多路,歇息了十来次,坐下来歇息时,用衣角抹脸,浑身的汗水湿透。他十六岁时,迁移到另一个小镇沙溪生活,从此很少见面。一九九六年,我去沙溪找他,邻居说,他外出做石匠四年没回家,房子被计生办的人炸了半边,露出窗户一样的窟窿,像房子巨大的伤口。二零零九年,他父亲去世,我去了。世华不太说话,沉默地喝酒,只有我说起小时候爬柚子树偷柚子,被两条疯狗咬下裤子时,他才哈哈大笑。

我们通常讲伤口,还包括心理伤口。心理伤口比生理伤口对人的健康危害更大,更难愈合,甚至终生难以缝合,那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被冰雪掩盖。

“应该这样说,一个历经沧桑的人,整个人就是一个伤口,只不过是伤口结痂,形成新的肌肉组织,把人包裹了起来,看起来一点小伤疤都没有,多坚强的一个人呀,多广阔的一个人呀,谁知道呢,皮肤掀开,下面塞满纱布。像一双布鞋,穿在脚上多舒服,干燥,轻快,有弹性,穿鞋的人哪会看密密麻麻的针线呢?”前几天,我和叶兄在滨江花园散步,谈论有关伤口话题时,叶兄说。叶兄右边嘴唇和颧骨之间,有一条斜刀疤。这是他十七岁读高二时,在食堂打架留下的纪念。他从小到大,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架,为同学出头打架,别班男同学多看自己班女同学一眼也打架,排队打饭插不了队也打架。有人打架的地方,喊一声:“老叶头!”他准答:“吵什么,架没打完呢。”他七岁读一年级,大家叫他老叶头啦,他父亲还是叫小叶呢。他的手上,腿上,额头,耳朵,臀部,都留下过刀伤,而惟一遗留下刀痕的只有颧骨下这一条。有一天,他和几个同学在电影院看《霸王别姬》,看了一半,电影停放了。电影院的座椅上,站满了人,吵吵闹闹。原来有人打架。一个男青年嗑瓜子,把瓜子壳扔到前排姑娘的头发上,引发群架。老叶头从电影院出来,第一次觉得人很虚空,打架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他突然厌恶打架,厌恶自己,像一个爱吃红烧肉的人,突然厌恶肉一样,看到肉有了呕吐感,胃酸上涌。

人是需要顿悟的,顿悟了,才会从蒙昧中醒来。叶兄几次和我说起这个观点。有顿悟,事实上是自己看见了自己溃烂的伤口,然后清洗,包扎,把伤口藏起来。在二十三岁那年,叶兄有了第一次婚姻,二十四岁那年,有了第一次离婚。叶兄化工大学毕业后,分在一个涂料厂上班,做技术员,认识了在隔壁单位上班的小吴,恋爱结婚离婚,两年内完成。我认识叶兄时,是在一九九六年春,正在和晓晓恋爱。晓晓是个小学教师,戴副眼镜,高挑清瘦,家住在郊区一家建筑材料厂里。叶兄常常向我借钱,说未来的岳父以各种名义向他要钱。我们几个朋友,差不多每天在一起吃饭,看录像,或外出游玩。晚饭结束,老叶头说,上班去了。他不是在恋爱,而是去完成婚姻的前期工作。结婚那天,我陪他去接亲。建筑材料厂,在郊区的一片荒地上,里面住着四五户人家。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堆满了石材废料,地面全是粉尘。房子是砖瓦矮房,灰褐色,有几个堆杂料的房间,门框挂着蜘蛛网。我对叶兄说:“这个地方怎么没人料理呢?像个逃难的落脚处。”晓晓家在进门口的第一间,有两个房间和一个走廊。走廊改造成一个小厨房,摆了两个煤炉、小菜厨、一张小方桌。晓晓和妹妹合住一个房间,上下两层的钢丝床和一间大衣柜挤在右墙下。窗户是小木窗,灰蒙蒙的光射进来,像一个幽灵蜕下一件皮。女方并没亲戚,只有一个哥哥和嫂子在忙着烧饭。邻居也没串门或喝酒。我站在一堆废石料前,心里有些难过。娶亲就是娶一门义。这是一门无义的亲。有义的亲,在婚庆时,都是红红的喜庆,热热闹闹的。结婚第三天,老叶头陪妻子回三椒(回三椒是赣东北一带婚庆习俗,新郎陪新婚妻子回娘家看望父母),回来时,老叶头右手多了十几公分的刀口。他说他被岳父用菜刀砍了,原因是岳父要老叶头把晓晓参加工作三年的工资,一次性支付出来,不然不让晓晓跟他回来。晓晓领了三年的工资,都是如数交给家里的,老叶头没得一分钱,这样说,无非是讹诈老叶头一笔钱。我把他衣袖拉开,用碘氟清洗伤口。整条衣袖全是血,乌黑乌黑,右边的衣角和裤子,也全是血。新郎的西服衣袖被刀划开了一道口子。幸好刀口不深,但表皮的肌肉红红的,翻了出来。我说,你没打他吗?“他是一个不讲理的老头,你打他,他耍赖,还更烦。”老叶头斜躺在沙发上,低低地说。他一直在流泪。晓晓也坐在边上,默默流泪。

过了一年多,老叶头离婚。他从结婚登记处出来,直奔豆豆饭庄。我,老叶头,还有一个朋友,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两点。我是不喝酒的。地上排着密密麻麻的空啤酒瓶。谁都不好说什么。我接亲那天去了那个废弃的建筑材料厂,我已经知道今天的答案。生活确实需要足够的忍耐力,但有一些,会超出人性的底线,生活会成为一种折磨,一种摧残。老叶头撩起衣袖,指着刀疤说,这是屈辱,一生都不会忘记。他都已经没有了我认识他时的那种优雅。记得刚认识他时,他穿一件黑色呢绒的长披风,剃个平头,戴一副眼镜,手指细长,喝酒的时候,一口一个小杯,脸上始终挂着开怀的笑容。和晓晓结婚之后,笑容再也不见了。这也可能与经济压力有关。豆豆饭庄在南门口,我们常常在那儿聚会。我们心情好了,也去吃,心情不好也去吃,心情不好不坏也去吃。而这次吃得特别难受。走出店门,天下起暴雨,噼噼啪啪。我们都没带伞,又没车子,缩在屋檐下。雨水溅起的水珠跳上来,把脚踝打湿。街灯全熄灭了,楼上住户隐约的灯光照射下来,使街面更显晦暗。樟树叶滴答滴答雨点。我突然觉得,人活着,有时候非常可怜,可怜得没法哭出来。

第二天,老叶头从视野里消失了,去了南方。除了我,和他家人,他不跟任何人联系。三年后,我远游至他那儿。他带着他女友,在宾馆前的街口,我们热情长久地拥抱。他女友像一棵垂柳。春风满脸。他一下子唤回了我的记忆——所有不幸或悲痛的事情埋到了肌肉的里层。生活迫使人不可能回到原点,所谓的原点只是一种假象而已。或者说,生活的本身不存在原点。半年后,我常在晚上十点以后,接到叶老头女友的电话,说,叶老头会同他分手。每次电话,他女友哽咽很长时间,才开始说话,说完了又哽咽。哽咽声能使电话产生振颤,我的手会不可抑制地抖动。最终,他们还是选择分手。叶老头始终不对我说起他分手的原因。每次讲起这件事,我都会说,多好的女孩子,怎么舍得分开呢?大概隔了四年,叶老头才回到市里,看我。他变得瘪瘦,头发有些微的白,穿老式的旧西装,手指骨暴突出来。他带了未婚妻来。未婚妻有些腼腆,脸圆,一直坐在老叶头身边,不说话,偶尔笑一下,露出浅白的牙齿。

大概是老叶头结婚前一个月,我半夜被电话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摸起电话,听到沙哑清脆的声音:“老哥,我问你,一个女人跟前恋人走了,应该怎么办。”我听得出,老叶头喝了酒,但人醒着。这么多年,他从不和我探讨女人的事情。他给我这个电话,一定是细想之后决定的,或者说,他实在是想找一个人诉诉。我说,她假如是和前恋人了断一场姻缘,是好事,无论她是不是和你继续在一起,对她而言,都是一种解脱,结婚的人,心里一定要没包袱。“我知道怎么做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就把电话挂了。半年后,他们结婚。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幸福。对于一个漂浮的人,幸不幸福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安定下来,平静地生活。老叶头在那些年,挣了很多的钱,但还是过着草根一样的生活。挣钱,也成了他惟一的乐趣。我们已很少联系,一年打几个电话。每次说话,却一点陌生感也没有。在整个青春阶段,我们都是彼此的见证人。他是一个被伤口覆盖了的人。

在我临近青春尾声时,我明白,一个被生活所戕害的人,他的身体里,伤口无处不在,成为人体最黑暗的密码。只有他身体腐烂了,伤口才彻底消失。也可能身体腐烂了,伤口还在,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生活的高速路上奔忙,始终不曾放弃的是对内心的忠诚。去年正月,老叶头回家探亲,我请他吃饭。“今天你必须在宾馆住,陪我说说话。”他明显微醺,口舌打结。那天,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夜。我插话的间隙都没有。你说是不是?他不断地这样质询我。事实上,这是生活给他的疑问,多年来,他自己给不了答案。他说他一直活在物质的世界里,攒了很多钱,但总觉得生命之中缺乏某种珍贵的东西。他生活得那么具体,就像一本账簿,来往帐目清晰,分类明确。直到有一天,他在去广州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邬氏女子,一路交谈,在广州陪她游玩了一天。他对小邬说,你摸摸我的眼睛,你就知道我身上有多少伤口,每一个伤口都会在眼角膜投射下一个影子,有影子的眼睛都是浑浊的。他抱着她呜咽地恸哭,受了无尽委屈的小孩见了母亲一般,哭得毫无忌惮。小邬说,其实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一直是离自己最近的,只是自己觉得不珍贵,觉得虚幻的或逝去的,才珍贵,所以,活着有悬空感。他们之后再也没见面。“有一个值得自己倾心尽力去爱的女人,多么重要,可惜我没有。”老叶头说,他不停地抽烟,衣服都是掉落的烟灰,他又说,“我找了二十年,都没有,再也不找了。一个伤口多得像满身补丁的人,最终,伤口成了生命的装饰,没有意义。”我说,一个最幸福的人,就是安安静静去生活的人,山上有一座庙,庙里面所容纳的,不是神,而是安静,那条通往庙宇的台阶被称为伤口。

宾虚质问长老:“这就是你不停寻找所得到的?……是他给我水和活下去的心。他做了什么要承受这个。”长老说:“他把世人的罪行全都自己承担,在最后时刻他说他出生在我发现的那个马槽里,他就是为了这个来到世间。”宾虚困惑地说:“为了这样的死亡?”长老垂下额头,痛苦地说:“这样的开始。”又赎罪似地,喃喃自语:“我活得太久。”在山冈上,一个人被钉上了十字架,裸露着上身,十字架的柱子上淌着血。宾虚的母亲和麻风病患者特丽莎、玛利安在岩洞里,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特丽莎祈求般地看着乌黑的天空,说:“他背着十字架,背负世界的苦难,如此可怕……”宾虚母亲说:“可我为什么再也不害怕了?暴风雨的阴影,奇怪的黑暗,但仍然是白天。”特丽莎悲伤地说:“他的生命结束了。”暴风雨已经到来,树被连根拔起,天空盖着厚重的乌云像人世间盖着厚重的悲伤,闪电扑闪,铺满了视野。雨水在地上形成了沟壑,十字架上淌流下来的血,和泥浆混合在一起,大地一片殷红。麻风病人奇迹般地痊愈了。大家回到了家里。山冈上,孤零零的十字架,和十字架上孤零零的人。宾虚对玛利安说:“在他垂死的那一刻,我听见他说,父亲,宽恕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宾虚抱住玛利安,又说:“甚至那时,我感觉到他的声音拿走了我手中的剑。”

在电影《宾虚》片尾,讲述耶稣受难。当我看到大地上漫溢的血时,我眼球痉挛般颤抖。“人活着就是一种受难。”我靠在书架上,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人体的毒素,以三种形态,从伤口排放出来的,分别是:脓液,泪水,鲜血。一个人,拥有伤口,是必然的,和血液含有盐分没有区别。一个没有伤口的人,是一个心灵彻底毁坏的人。伤口,是生活和命运给我们的鞭刑,也是我们疼痛感绽放出来的花朵。活着,我们在床榻上安睡,在清晨喝水,和所爱之人在河边散步,不是物质证明我们活着,而是信仰和疼痛(尽管绝大部分人信仰物质,死于食物过剩)。伤口是我们粗俗的身体上,被我们忽视的神迹。

坐在耶路撒冷一家旅馆的阳台上

写:日子愉快地逝去

从沙漠到海。再写:泪水,在这里,

很快就干。这小小污渍

是化开墨汁的泪水。一百年前

他们就是这样写的。“我在它

周围画了个圈。”

时光流逝——像电话里,有人

在大笑或大哭,离我很远:

我听见的,却看不见。

我看见的,却听不见。

……

——耶胡达·阿米亥《信》

恋人的发线有了霜雪的痕迹。父亲饱满的口腔渐渐空瘪。回到故土,认识的人一日比一日稀少。抽屉里翻出来的旧信,有一些字迹已经完全模糊,无法辨认。耳畔的雨声,突然在某一天,变得那么空茫。一条鱼群翻滚的河流,在我们莅临的秋天,断流。山冈上多了一座坟茔。这些都是时光流逝时给我们的疼痛。我们以茧的形式,包裹自己的伤口。在爱人的怀里,在天涯知己的跟前,我们会失声而泣,那是我们已经把茧咬破,羽化而出,成为一只蝉蛾。当我一遍又一遍地看《宾虚》时,我眼前不断地闪现你,我翻开自己的衣服,看看是否有殷红的血汁从毛孔里渗透出来,像松树溢出树脂,像眼球滚出热泪。

终究有一天,我们会无泪可溢,无血可流,无脓可化,我们瘦骨嶙峋的身躯将是空空的棺椁。“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了。”(《圣经·启示录》)最终掩埋我们的,是荒芜的记忆。神迹始终不会出现在我们身上。不会抹去我的伤口,也不会抹去你的伤口。我们不会成为一个犹如婴孩的人。

当我已逝那天,不知道我的心灵里会有几个伤口,不可愈合。或者说,留有几个伤口供奉给孤独的房间,在暗黑的最后阶段,让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审视。不可愈合的,都是无人舔舐的,自己也无法舔舐的。

事实上,我一直多么珍视伤口——那是我身上的稀有金属,矿物质,是我一直隐秘的养分。假如你是我的爱人,那么我还会告诉你,这是我最后的财产。我永远不能告诉你的是,伤口,是我们共同的遗址,但不是废墟。

得到更多,就会痛更久,伤口会更深。你说的。“我们曾是人口爆炸的两枚弹片,∕偶然的相遇。细小的、碎裂的弹片。∕可是有着完整的夜和直至佛晓的共眠。”(耶胡达·阿米亥《人口爆炸的两枚弹片》)我有弹片切入的伤口,是因为我爱这个人世太深,对你过于痴迷。所以我的伤口是红色的(爱是磅礴的血流量),而不是黑色的(阴影的颜色,毒素的颜色,鸦片的颜色,忿恨的颜色)。是的,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遇,我会牵着你的手,去看看高速公路旁的采石场。那里原是一座石灰石山冈,修建高速时,变成了采石场。工人戴着安全帽,开着铲车、吊车、翻斗车,日夜地开采石灰石。不时地,爆破声从地层轰天而起,粉尘飞扬,粗壮的松树和坚硬的灌木被伐殆尽。粉石机在空阔的石场,呼呼呼,把拳头大的石块,碾碎成瓜子片的石粉。如今,采石场已经废弃,在丘陵间,它像一个无法包扎的伤口。芭茅疯狂地随风飘摇,巨大的尚未切割的石块坍塌在地上,粉石场堆满邻近村庄的垃圾,野狗在垃圾里寻找食物,老鼠跑来跑去。原来还是山冈的时候,这里有一座凉亭,迎面而上的麻石台阶在灌木林绕来绕去(像溪流绕着山谷)。在休息日,我和同伴们带着干锅、啤酒到凉亭野炊。我们站在凉亭的阁楼上,看见圆形的大地在起伏,丘陵像遗落的柳帽。一切不再。遗留下来的伤口,其实,是我们在人世所剩下的脸,饱满的部分已被生活的翻斗车载运而去。

趁我的脸还丰满,我好好地疼爱你。假如你也有伤口,有一把尖形的刀切开了你身体里重要的部位,无法愈合,我将用伤口医治你的伤口,即使伤口间相互传染,甚至溃烂,化脓,流黄黑色的汁液,溃烂处又痛又痒。这是正常的,因为这是愈合的初始特征。伤口还无法医治另一个伤口,我会选择舔舐。安安静静地抱你在怀里,舔舐你。有一天,你说,你整个人空了,仿佛那不是一个肉身,而是一个窟窿,像一座金矿,矿脉被盗贼开采完了,山体里到处都是黑黑的洞,只需一个炸药包,整座山体塌陷。那我会把整个人塞进去,你又饱满了。像一个空瓶子,我重新注满酒,注满水的烈焰。接下来,我把河流填进你血管,把春天敷在你脸上,把薄雾吹进你眼睛,把鸟声灌进你声带,把天空搬进你胸腔……那么,你是一个完整的人,丰满的人,生动的人。

这个时候,我完整地记起了颜梅玖的《于是谈到河流》

我把脚沉进去

接着是大腿,腰身

然后是我饱满的胸

河流用双臂搂住我

我哆嗦着

我渴望死

我的皮肤在绷紧

我的血液在加快

我的心跳在加速

我的身体变硬

我的手抓紧虚空

我渴望死

我听见波涛在歌唱

这是子夜时分

我模糊

我被分解

我变成液体

我在嘶喊

我在挥发

我在流逝

一秒,三秒,五秒......

我等待在时间的尽头

变成空白

不再有痛苦

不再有分离

不再有坏消息等着我

我的头顶是曙光

我在升腾

我在拼命等待着死去......

而由命运横过来的这条河流

拍打着羽翼,突然消失了

像一个燃尽的词语

我活回来了

而我不在我这里

在这暗淡的尘世

一条栩栩如生的河流

成为生活的漩涡。即便在

秘密的深处

我无休止地疼

(……多么虚妄。我看到的星空一直是静谧的。我抚摸到的脸一直是平静的,你微微仰起脸,注目我,那是两个遥远的星群。多少年后,彼此消失于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们不说,也不想,又不忘,收藏的也只是一刹那的星光,照耀一个人内心的夜晚。)不要问我,爱是什么,也不要问我生命是什么。和死亡一样,都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答案在质询之中。爱在爱中,生命在生命中,死亡在死亡中,你在我中,我在流逝中,流逝在悲怆的触摸中。(我对你说,爱是尊重,是宽容,是惦念,最后是痛。我多么幼稚)还没到夜晚降临的时刻,群峰在奔驰,鹰的影子掠过头顶,月季戴上红冠冕。把你的手伸过来,穿过绵绵山脉,穿过铁轨,穿过光阴的隧道,给我雨季,给我发梢上的薄雪。在每一天的早晨,我伏在窗台上,写一封长信,放在你手上。我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尽可能地以温和的方式,尽可能地内敛,谈谈天气,谈谈咳嗽,谈谈燕窝和铁皮枫斗,谈谈臧红,也谈腰围和身高。雨水把信纸打湿,风把信纸吹走。我写:我没有看到露水。再写:三个月已经过去了。又写:珍珠是一种古老的有机宝石,产在珍珠贝类和珠母贝类软体动物体内,由于内分泌作用而生成的含碳酸钙的矿物(文石)珠粒,是由大量微小的文石晶体集合而成的,它晶莹剔透,有月光的皎洁,古老但易碎。“爱,就是愿意去为一个人受难。”这句话,我不会写,在群星拥挤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吧。因为那时,我已说不出话,只用唇语和树叶交谈。“长信在班车上读完了,流泪。”我把这句话保留了下来,把疼痛封存起来。我知道,所有岁月的美好,都是用伤口这块碑记去纪念的;所有生活的流离,也都是用伤口去填充的。伤口是与生俱来的另一种胎记,我们以疼痛告示自己:终其一生,我们只活在两个房间里,一个房间叫信仰,另一个房间叫爱。

伤口有很多种形状,洞孔形的,锯齿形的,开裂形的……不规则形的。一张白纸被水洇湿,阴干,再洇湿,再阴干,纸的皱褶像水波纹——一个饱受颠簸的人,这是他(她)伤口的形状——粗糙的,无法恢复的,有不易察觉的变形。纸张蒸发的水不是消失,而是进入了另一个无边无际的躯体,蒸发的痕迹留在了薄薄的脸上。凋谢的花朵是季节的伤口。闪电是天空的伤口。你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在我身上都能找到(伤口会转移到所爱你之人身上)——你好好地活,我就幸福,你痛苦,我更痛苦。院子里的蔷薇花在五天前完全萎谢了,一地的花瓣,早上去看的时候,发现花瓣坠落之处结了青涩的小圆果。到了秋天,小圆果发育成黄灿灿的小浆果,麻雀来啄食,斑鸠来叼走。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要做一个虚无主义者。在油灯下,读夜晚冗长的沉寂。在荒芜的路上采集露珠,等待一个人的经过。在初遇河流的上游修一条靠背的长椅子,供一个人老了慢慢回忆。我端一个碗,沿河边走,吹过你脸庞的风必定也吹过我,你眼中滴下的每一滴水,我都要承接住,储存起来,当我像龟裂的大地一样干旱,我喝,喝,喝,一饮而尽。这一碗水,我一生的重量都轻于它。喝下它,身上所有的伤口神迹一般消失,我游回充满暖流的源头,打开一扇厚重的门,看见光,辨识颜色。丝状的是雨水,七色的是彩虹,抽芽的是植物,游动的是鱼,铺在河面上的是桥,慢慢融化的是雪。

哦,雪,最痛的隐喻。这是从身体里飞出的石屑,纷纷扬扬。

疾病

“老弟,你来看看我。”谷雨那天,我接到老黄电话。他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他说他年前把腿锯掉了,一个人住在康复中心,没一个人去看看他。年前张老哥对我说起他生病,在南昌,医院里,他欠下的二十几万块钱,看样子打水漂了。老黄作恶太多,十六岁进黑社会,到现在五十多岁,都不知讹诈过多少人。他个子不高,皮肤黑黑,我认识他近二十年,他说话从来就没有不嚣张。他动不动用手指头指着别人的额头,说:“儿子,你看着办。”他挣了很多钱,也欠了几屁股债务。他的钱只花在朋友和女人身上。他只有一点好,做人重义气。我到了康复中心,他拉着我的手,泪水一下子蹦跳出来:“老弟,我以为我们见不了面啦。”比他大的人他都称哥,比他小的人他都称弟。他坐在轮椅上,拉着我的手不放。他的手很冰凉,厚厚的。我说嫂子呢?“老弟,恶人呀,你不要叫他嫂子,她是个恶人。我检查出糖尿病,去南昌截肢,她躲起来,一分钱都不给我。”他用手抹眼泪水,说,“我踩不了啦,不然我踩死这块×。”我认识他时,他已经离婚,那时他是饲料厂厂长,后来企业改制,他在旧厂址开发房地产,暴富了,认识了现在这个老婆。康复中心在三江,有些偏远。我们杂七杂八地聊以前的事,说起当时在一起玩的那些人。老黄说,还好,我生了个女儿,在医院都是女儿服侍的,这么多朋友,海君好,住院出院找专家,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我说我愧疚,这么久都没来看看你,一直在外地讨生活,把一些原来的朋友都忘了,平时电话都难得打。你忙我知道的,那么大的家业你负责不容易,老弟,你不怨老哥就可以。他说。你能来,说明你没忘记我老哥。“平时谁陪你呢?你是个图热闹的人,在这里你不习惯的。”我说,“你以前一直水牛一样的,怎么会糖尿病呢?”他把烟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说,年前,我脚浮肿,手掐进一个坑,去医院检查,说是糖尿病,不截肢人活不了,老弟,我一下子崩溃了,人要死的,不截肢怎么办,作了手术出来,原来身边的人,躲瘟疫一样躲避我,老弟你知道,哪一年我不拿三十几万供朋友花销,那些女人对我那么好,叫我老公老公的,比老婆更像老婆,现在也一个看不见了。他说,我是作恶的人,作了很多恶,可我对朋友大手大脚的,到头来,还是海君几个把我当老哥。

我离开的时候,他一直在楼梯口,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扶着轮椅,他说:“老弟,你回家就来看看我,看看老哥。”我和他隔了两个楼层了,他还在重复这句话。我心里酸酸的。他是一个多么强悍的人呀,打架,砍人,从不手软,被人砍从不叫痛。一九九五年夏天,海君车子被人撞了,货车司机依仗叔叔是市政府领导,嚣张傲慢,还用大扳手砸车,老黄来了,带了二十多人,手拿铁棍钢刀,打群架。我们都没法制止。他双眼通红,把铁棍举在手上,打个赤膊,叫嚣:“打死吕××侄子,打死他。”那晚,我认识了他宁愿自己挨刀也不让朋友受屈的秉性。吃夜宵时,他身上都是血。他说,死有什么可怕的,活着就不要怕死。现在,他彻底被疾病打垮,他像个车胎,完全漏气了,磨损,破旧,扔进了回收站。人因利而聚也因利而散。一场疾病,把他逼进了死角,他看到了身边的脸,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绝大部分的脸都戴着人皮面具。

疾病,黑色,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疾病是我们身体里的神。

这个神,是我们的死敌。一个无处不在的死敌。它巨大的魔手,紧紧地抓住每一个人的衣领,拎起来,摔下,再拎起来,说:“活着,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不但要忍受生活的鞭笞,还要承受病痛的折磨。”疾病,从来不会哀怜人,不会因为你善良美丽而忽略,不会因为你年幼无知而放任。它有一张伤口一样的脸孔,穿白色的衣服,用口罩蒙脸,钢爪一样的手有无比巨大的力,有时能把拎起来的人活活摔死,像鹰在半空中摔下爪中的鱼,五脏俱裂。

我见过最快的疾病死亡,从发现到结束,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一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叫仁。一九九一年正月,我借调到县城上班。八月,南方的溽热让人觉得整个大地是一个烤箱,而我们是烤箱里的香辣鸡。一天下午,仁到我办公室,问我,医院最好。我说医院,医院医院,都可以。他下午拿到化验单结果,说肝部有病,但不是很严重。第二天傍晚,我下班,走到县电影院路口,看见仁的父亲蹲在地上哭。我很是诧异。叔叔对我说,你看不到仁了。仁那时正恋爱,女孩子年龄很小,遭到双方父母反对,我还以为仁私奔了呢。我说,他可能出去玩玩,开学前会回来的。叔叔一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手,说,他已经去广丰路口了,去两个多小时了。叔叔整个身子瘫软在地,嚎啕大哭。我木讷地站着,说,怎么可能呢?怎们可能呢?

火葬场在广丰路口,我并没送仁最后一程。我回到宿舍,坐在床上,一直坐到街上的路灯全灭了。那时我和徐勇合住一个房间。他下乡回来,见我魂魄不附的样子,问我怎么啦。我说,你把我腿抱到床上去,我的腿没知觉了。仁死于肝病,年仅二十三岁。上午,医院办公费医疗手续,觉得身体有些疲倦,医生说,挂一瓶盐水,补充一下。护士把针头扎进仁的手腕静脉,哇的一声,仁吐血。医院,转入重症病房。当夜,他姐姐抱着他说话。他安慰姐姐,说,医生都说没事了,很快会出院的,我想好好睡一会儿。他头一歪,睡着了,嘴角淌着血丝,再也没醒来。

每一种疾病都有可能致命,但并不是每一种疾病都能危害生命,只要及时发现科学治疗,大部分疾病不会对生命造成严重威胁。按世界卫生组织一九七八年颁布的《疾病分类与手术名称》第九版(ICD-9)记载的疾病名称就有上万个,新的疾病还在发现中。人类的演变史,也是疾病的演变史。人类的科技始终亦步亦趋在疾病身后。我们下入海底,上入太空,我们迫使狮子老虎隐匿深山直至绝迹。我们说,智慧统治地球。实际上,这是人的狂妄。至少有疾病这个敌人不可被彻底征服——苍穹有多浩淼,人体的微世界就有多广阔。一个是无限大,另一个是无限小。我们最终被吞没的,是身体里深不可测的黑暗。

坐在医生面前,我们陈述自己既往的身体史,外伤、内伤、药物、食物、过敏物,时间、地点,无一遗漏。医生拿着胶布裹起来的圆珠笔,在病历上写写停停,偶尔放下笔,专注地看我们。医生翻看我们眼皮,察看舌苔、牙龈、口腔,用听诊器听我们的心跳。我们成了没有秘密的人。在主诉现病史时,我们变得萎靡不堪,语气明显低落下来,说起了害病的时间、病因、症状,以及过程。在医生委婉的提示下,我们好要说起食欲、食量、睡眠、大小便、体力和体重的变化。医生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得到了我们完全的信赖,值得推心置腹。如果有必要,在一帘塑料部的遮拦下,我们还要褪下衣裤,毫不保留地展示给这个瞬间闯入我们身体世界的人。当我们说起一段抑郁的情感经历或重大变故,声音明显发生变化,既湿润又干燥,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医生拍拍我们肩膀,像是安慰也像是嘲笑——所有身体或精神的伤痛,在医生面前,不值一提,一笑而过。医生是我们最不愿意看见的人,也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医院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把病人分类,收容在里面。一般有耳鼻喉科、儿科、妇产科、风湿免疫科、肝胆外科、感染科、骨科、创伤科、呼吸内科、精神科、口腔科、泌尿外科、神经外科、普通外科、肾脏内科、血液科、胸外科、心外科、心血管科、牙科、眼科、肿瘤科、营养科、消化内科、内分泌科、烧伤科、皮肤性病科、急症科。医院都有一扇足够宽的大门,有中大型停车场,急救车随时待命。大厅里挂着楼层科室示意图,导诊微笑着,站在导诊台前。排队缴费的人,有的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有的怀里抱着哭泣的婴儿,有的手上拿着缴费单自语:挂两瓶水怎么要四百三十三块钱呢?有的捂住胃部脸上暴汗,有的神情疲倦茫然,有的呵欠连连。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正在大吵大叫:“我儿子一个感冒,你们把所有化验项目作了,嗯,光化验费一千三百多,你们不是医生,是屠夫,你们不如去杀人抢劫……”一个用激光割包皮的病人,海绵体神经被灼伤,成了废人,正把医生摁在地上用脚踩。卫生间,走廊,楼道,办公室,观察室,到处弥散消毒液的味道,淡淡的醋香。汗液。咳嗽。黄痰。卫生经。纱布。注射器。皮管。血。从门缝里传出来的轻轻哀号。放大的瞳孔,光在扩散。嗞嗞嗞作响的刷卡机。摇头电风扇一直在摇头,像是一种暗示的表达。医院把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进门的刹那间,分成了三个类别:治病者、看病者、探病者。疾病把人圈在一个冬天的地道里(医院和地道多相似,阴暗,潮湿,压抑,呼吸困难,有死亡般的寂静和阴森,在隐蔽之处,灯光也无法透射进去)。到处都是病:腹泻,手痉挛,阳痿,呕吐,失眠,黄疸过高,角膜炎,脑血栓,心肌梗塞,糖尿病,尖锐湿疣,宫颈糜烂,胃溃疡,肺癌……噢。大部分急诊病号是感冒,昨夜冷空气带来强大降雨,气温急剧下降,全城人在感冒。像孤独,在没防备的情况下,袭击我们。我们看到白大褂,护士帽,医疗垃圾桶里空空的生理盐水瓶,病号服,病号饭,化验单,心电图,钡餐,血样尿样,从屁眼里掏出来的前列腺液白白的。院子里最后一排房子最里面的那间,躺着刚刚流失了体温的人,身上盖着白布,过不了一会儿,躺着的人以包裹的形式,寄存到一个高温火炉里。

是的。我们的身体都埋着一个地雷,埋在哪个部位,什么时间埋的,什么时间爆炸,我们一无所知。医生就是排雷工兵。有时候,工兵把粪便也当做地雷,像电影里愚蠢的日本鬼子。我邻居,名小妹。她哥军和我同学。我正上班,军来“我小妹……”我不知出啥事了,问他,他一直哭。哭了一支烟的时间,他断断续续地说,小妹得癌症,胰腺癌,医院确诊出来。我说,小妹平时胰腺痛吗,难以忍受的痛那种。军说,从不痛。我说,可能是误诊,我带你去找专家,把放射片带来。医院,找放射专家看。在放射科,专家对着灯光,从不同角度看,看了半个多小时,说,胰腺癌肯定不是,可能是结石,但这么大面积的结石,我没看过,你马上带人去上海确诊。军从上海来电话,说,小妹是结石,内脏全是结石,肺结石,肾结石,胆结石,胰腺结石,尿道结石。医疗费花了十四万多块钱,举家借债,把马路边的一块水田也卖了,还了四年才还清。

昨天吃饭,一个朋友讲起一个老校长,年前腿上长了肉瘤,医院看了几次,医生说是良性的肉瓤,没事,在做手术时,觉得不对头,医院化验,化验结果是恶性的,正月去北京治疗,专家说,不做手术,通过截肢可以保命,做了手术癌细胞转移到内脏了,只有上帝救他了。朋友说,老校长儿子很有钱,北京的房子有三套,哎,钱有什么用呢?医生不做那个手术该多好,那么好的校长,哎,人类没有癌症,该多好。

我们在一截时间的流体中,在一本薄薄的册页上,留下了黑暗史:“姓名__,性别__,年龄__,婚姻__,民族__,职业__,出生地__,现住址__,入院时间__,记录时间__,病史叙述__,诊断意见__”。这是一张病历的基本轮廓。医院名称,X片号、心电图及其它特殊检查号、药物过敏情况、住院号等。

把病案汇集成档,叫病档。一个人的病档,也成了存档人的黑暗史。英国对病档的管理,是全世界最严格最规范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医院开始建立病档,形成个人资料库,包括病人的饮食、疾病原因、治疗过程、用药情况、第一次来月经,第一次做爱,简而言之,身体相关的蛛丝马迹,在病档里都有记录。病人看病,医生必须翻看病档,再定治疗方案。病档,对科研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尤其对慢性病人的长期跟踪治疗,作用巨大。

我国对病档的认识和建设,还相当滞后。或许是我们的医疗体系还没有完全科学化和完善化。医生对我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假如我们每次看病,找不同的医生)。我们看完病,把病历扔进垃圾篓里。像是对疾病的告别。事实上,鲜有这样的人,医院看医生,或只去有限的几次。就大多数人而言,每个人都有一部自己的就诊史,就像有一本属于自己的菜谱一样。有的人,医院,再也出不来;有的人,医院,逛菜市场一样。我见过一个鲜活的人,怎么死去的。一个孕妇上厕所,腹部剧烈疼痛,大出血。护士抬她上手术台,医生怎么也止不了血。医院的妇产专家来,集体会诊,也无济于事。孕妇是个未过门的准媳妇,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汗从毛孔渗出来,雨水一样。手术台上全是血。孕妇惨叫了一个多小时,没了声音,胸部剧烈地起伏,起伏的节奏慢慢放缓,直至没有起伏,全身惨白。孕妇还没拉出手术台,家属开始砸医疗设备、玻璃门窗、堵医院大门、殴打医生。医院赔付了十七万了事。孕妇有过宫内大出血的病史,但院方毫不知情。孕妇也隐瞒了这一病史,丢了一条命。

一个慢性疾病患者,或需长期康复患者,保管自己的病历,记录用药情况,对后续治疗或康复,非常重要。我的一个诗友纪,年轻时,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在外搭铺或在办公室沙发过夜。老婆嫌弃他不入党,不去挣钱,上班也去河边散步写诗,闹了好几年离婚的事。后来纪调到市里上班,爱上打牌,也爱上挣钱。四十多岁时,他有了高血压。一次打麻将,纪有一胡好牌,胡下去的时候,哈哈哈,大笑。没笑完,纪躺倒桌子下去了。他才五十来岁,失去了行动自由。他开颅后,左边肢体没了神经支配能力。两年后,一次晓明兄请客,把纪也请来了。他歪着嘴,哦,哦,哦,吃吃吃豆豆子。他只能表达单词。筷子夹不到菜,反向弯过去用力,菜还是落在桌子上。我们给他夹菜,盛饭。我送他回家,问他家住哪儿。他嘿嘿嘿地咧嘴笑。我很难过。他曾是一个多么有智慧的人,写那么多好诗,只要有他在,他幽默笑话总让我们开怀大笑。我打电话给他爱人,他爱人说:“我一直在路口等他呢,你在绿景对面停车就可以了。”纪下车时,右脚放下地,左脚怎么挪也挪不下去。我抱他下车。他嘿嘿地笑。他爱人牵着他,一步一步地挪。他爱人每天陪他散步两个小时,在凤凰大道,来来回回地走。他爱人有一个本子,记录他每天吃的药,吃的饭菜品种和量,上厕所次数,走路的时间、坐的时间、躺下的时间。他爱人完全改变了我对她的认识。以前,她总数落,三句不离钱、房子、儿子学业,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现在,她爽爽朗朗地笑,笑得脸上开花,肌肉抖动。她总是说,老纪会好的,要不了几年就会好,你看看,他现在能撇着腿走路。我看着纪嘿嘿地笑,我觉得,那是他的一种满足,因为疾病,他发现他们夫妻原来是多么相爱,一直相互牵手,只是之前,还没到相互搀扶的时候。

我很想见到的,是纪的疾病日志。多少年的每一天,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一个病人的点点滴滴。我不知道纪是否还辨识字,假如有一天,像神话一样,他突然完全康复,恢复原来的样子,当他读起本子里的每一行字,他是神情默然垂泪还是嚎啕大哭。那时,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那样痴迷打牌,还会不会抱着毯子缩在沙发睡觉。——最爱我们的人,就是那个在我们无助时,一直默默留在身边的人,他(或她)用每一天的行动,表达不说出来的话,用笑语欢声抚慰我们的心灵,像雨水滋润草根。

和疾病相遇,事实上,是人生的常数。当我们把每一次疾病记录的发生和治疗过程,以及心理状态记录下来,我们会发现,有时候疾病真是个好东西,让我们去真切地体悟生命,体悟人间的真情与冷漠。我们的胸怀会广博起来,对一些东西珍视起来,对一些东西鄙夷起来。疾病会给我们生活观带来改变,甚至影响我们世界观和生命观。疾病给我们暗示:活着要像活着一样好好活,爱污水也爱米饭,不要吝啬对生活的爱,要毫不犹豫地把所爱之人紧紧抱在怀里,不要去做让自己悔恨的事,不要把今天给他人的温暖留给明天,因为明天多么地难以预料。

当我心绪低落的时候,医院坐坐,不看医生,找化验室门口走廊的长板凳,找观察室的空座位,找重症病室阳台下的石凳,坐坐,什么也不想,坐一个上午或下午;或者去挂号买一份病历,自己填写,自己述说病史自己写诊断意见;或者去脑外科,看一个个头上包粽子一样裹着纱布的病人。医院,一下子明朗起来——我没有理由去悲伤的,当我的手还能唰唰唰地写字,我的脚还能走到我所爱之人的门前,我的眼睛还能热切,为什么要去悲伤呢?

疾病是我们身体里隐居的敲钟人。钟声吹彻。

「疾病」:病(总称)。(商务印书管第6版P)

「病」:生理上或心理上发生的不正常的状态。(商务印书管第6版P95)

「疾病」:是机体在一定的条件下,受病因损害作用后,因自稳调节紊乱而发生的异常生命活动过程。(百度百科词条)

美国著名女权主义者、小说家苏珊·桑塔格(一九三三年至二零零四年)在《疾病的隐喻》中有言:“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苏珊·桑塔格被诊断患有乳腺癌,她做了乳房切除手术。从她痛苦的治疗经历中,她写出了《疾病的隐喻》一书。该书系统论述和审视了当代疾病,如癌症、肺结核等。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人的精神和肉体这两个层面,如她的《棺材》、《疾病的隐喻》、《死亡工具箱》、《艾滋病及其隐喻》、《论他人之痛苦》等,都在写疾病与死亡、痛苦与阴暗。

五月十四日,安吉丽娜·朱莉宣布进行了乳腺切除手术,引爆全球人的眼球。她的母亲和小姨妈,均死于乳腺癌。她还将切除卵巢,以便降低患乳腺癌和卵巢癌的风险。这让世人目瞪口呆。一个世界级的美女,她的勇敢在普通人看来,近乎疯狂。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直面自己的疾病。我的一个校友,患慢性病十几年,不可以上班不可以劳累,需要静养,但他从不说自己有病,起早贪黑工作,应酬不歇,直到死在去上班的路上。生理疾病时间长了,人容易暴躁,看人不顺眼,有出人意料的言行,爱猜忌,渐渐演变为心理疾病。一个良好的乐观的心态,于病患者而言,无疑是一副良药。

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还在,他自己却疯狂了,精神错乱。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能直面上帝的审视,却无法直面自己的内心世界。生理疾病直接给人体痛感、不适,饮食、排泄、体温、体力、睡眠等出现明显异常。心理疾病却隐藏在看不见的细缝里,像点亮的灯芯里的芯苔,黑黑的。即使发现了,大部分人也不会引起重视,或羞于言辞。如洁癖症。如恋童癖。如双性恋。如极限运动热衷者。如暴露癖。我们常见的心理疾病,一般是孤独症、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癔症。我工作的单位,常见癔症患者。刚来工作始,我办公室在五楼楼梯口,一天晚上,在走廊上,看见一个女生被三个女生搀扶着。被搀扶的人,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我说,可能是癫痫,需要马上去看医生。老陈上来了,把女生扶到我办公室,斜靠着,说,是癔症,一会儿就好了。过了一个月,老陈告诉我,烦死了,八班有四个女生得了癔症。癔症发作,是四肢痉挛,浑身汗水湿透,乏力,口吐白沫。尤其在夏天,炎热,人易烦躁,发病率更高。癔症有一个很大的特征,会传染,在适合的人群里,癔症传播很快。学习压力大,强度高,体能消耗大,心理素质不行,抗压能力低,很容易被传播。我把癔症患者,分开住宿和调开座位,一旦医院。

欲望是人类前进的动力,作为个体的人,对欲望失去控制,实际上已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甚至对他人和社会带来巨大的危害。他们生产地沟油。他们制假药。他们用工业酒精兑酒。他们生产假奶粉。他们性侵幼女。他们用硫化物漂洗水果。他们对金钱的贪婪使心灵扭曲,无视他人痛苦,甚至以他人痛苦为乐。当我们把这些人进行拼图时,将会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心理病态的躯体是社会疾病的温床。无休止的欲望,压榨人,使人变得扁平状,像毒蛇。一个国家的欲望有了邪念,控制在一个嗜血者手里,将是人类的灾难。而一个病态的社会,视金钱为上帝的社会,视名利为最高教规的社会,民众很容易患上心理疾病,不择手段去争取去抢夺,道德原则只是一片薄冰,稍一用力就碎。用利益选取婚姻,用肉体换取权利,讹诈、拐卖、设井、挖坑,我们无不用其极。癌症村,是典型的社会疾病产物。江西乐平市有一家铜矿,不经任何处理,把污水直接排放到乐安河里。污染之害,涉及九个乡镇约四十二万人。名口镇戴村已有近三千亩地无法耕种,近仅癌症患者就有七十多人,村里每年有四五人死于各种癌症。村民说,喝水简直就是喝慢性毒药。铜矿在唐朝已开采,当地环保部门领导辩称,污染的责任在唐朝。利益链上的人,无耻到漠视群体生命。病态的官员操纵社会,像驾驶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可能随时脱轨。我们作为乘客,提心吊胆。

你有病吗?我有病吗?他有病吗?答案是肯定的。可能我们暂时没发现或警觉自己的疾病。对于许多有疼痛感的疾病,我们要感谢它。因为有疼痛,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才知道活着的人是会痛的,否则我们是一个完全麻木的人,心灵僵硬的人。痛唤起了生命意识,疼痛是一种爱的觉醒。我们多去体会疼痛,会对生命和他人有更多宽容和爱惜。我们照顾好身边的人,尽可能去抚慰我们所爱之人。

清晨,我给爱人电话,她还在睡。我问:“这两天你换了口红或唇膏吗?”她说没呀,一直美宝莲的,怎么啦。我说没事,随口问问。我刚从噩梦醒来。梦见她的唇上有糖分,一种令我休克性过敏的糖分。我舔了,口吐白沫,心脏爆裂,四肢痉挛僵硬。晚上,盛好饭,接到陈大哥“你知道老黄的事?”我说,他年前不是截肢了吗,住康复中心。陈大哥说,刚刚已经火化了。

疾病,又一次把我身边的人拽走,悄悄的。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作者简介:

傅菲,一九七零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第三届特聘作家。写诗十余年。二零零二年开始写散文,散文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天涯》、《花城》等刊,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并收入七十余种各类选本。

小众,为当代和后代留一点读书种子;为读书人添一点气血。

小众,书界、知识界、文学界的良知所在。小众,最早而且目前,互联网唯一千方百计注重作家作品版权的公号。小众,所有作家作品均真实约来。小众,推出的作家若有劣迹并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即刻将其作品删除的公号。小众,致力推动身体力行写作方式的公号。

出于种种原因,若小众三日不见更新,则请移步小众童网公号:xiaozhong_tongwang

小众求真去伪。重点栏目“小众说”,欢迎针对时事的锐利评论;欢迎对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的尖锐批评;一般不接受诗作投稿;缅怀乡村、写父母亲情及草木的文章请慎寄。

小众信箱:xuanwu

.







































北京治疗白癜风去哪家医院最好
白癜风怎样治疗好得快

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piwpi.com/jbyy/4814.html
------分隔线----------------------------